东华篇（四）
白霜最终还是没有在九重天住下。
那地方确实磨人得很，规矩实在多，东华也没有强求，只是几十万年没见，如今又要分别，难免有些伤情。
“若是真不想来这九重天，也可去我那碧海苍灵，你知道的，那里一直留着你的一席之地。”
东华的话还响在耳边，白霜躺在树上，耳根微微有些发烫，是心喜，也是不安。
“阿娘，”墨御走到白霜躺着的桃花树下，仰头看着自家痴迷喝酒的娘亲，颇有些无奈，“你怎么不听时月姨娘的话？又在喝酒？”
“只是稍饮几口罢了，无妨，”白霜不在意地摇摇头，又仔细打量了小少年，关心道，“对了，阿御修为精进了？近日似乎长高了不少。”
闻言，墨御垂下眼睑，想起自己突破时骤生的白发，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不能让阿娘知道，她会担心的。
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对着白霜说，“是啊，总有一天，天道律法也压不住我。”
白霜点头，“阿御要好好努力啊。”
墨御歪头应了声，“阿娘，阿爹的仙体还没有送到十里桃林吗？”
“是啊，你们那个白浅姑姑也不知去了何处，长久没个狐狸影的，折颜他们也不好随意动她师傅的仙体。”
墨御哦了一声，坐到树下，“阿娘不用担心，阿爹吉人自有天相，他是天地间的战神，一定会没事的。”
白霜干笑，她本来就没多担心，墨渊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两个组起来好听些的普通字眼罢了，她瞎担心什么，说句不好听的，神仙之命定于天，墨渊最终是生是死与她何干呢？
“对了阿娘，”墨御四处看了看，“时月姨娘去哪里了？”
“说起这个，我还未对你言明，来日我可能要去碧海苍灵住几天，那里仙泽颇郁，有利我恢复，时月正是去帮忙打点了。”
墨御点点头，可是……“碧海苍灵不是东华帝君的诞生地吗？阿娘可以进去？”
“初生之时，我便是住在那里的，”白霜眯了眯狐狸眼，笑着说话，容色醉人，“阿御若愿意，也可与我同往。”
“真的？”
白霜点头。
墨御想了想，碧海苍灵？“那我也去。”
说是东荒大泽，自然不是随便来个人就可以出入自如的，这里冷冷清清，远不如折颜的十里桃林来得有生机。
但白霜对这里有感情，碧海苍灵，她当初便是成长于此，东华年长于她，又素来性子较为冷淡，要说她是东华养着长大的也未尝不可。
如今想起来还颇为哭笑不得，明明是什么也不懂的一个远古上神，为了养她，竟跑到凡间去学，手足无措，懵懂无知，她记事之后，还拿着初时他的行事所为取笑过他不短的时日，让他小气又毒舌地怼了许久。
“阿娘，你在笑什么？”墨御不理解地看着自家貌美如花的阿娘，才一走进这竹林，便笑得实在很有些傻气。
“阿御，想不想见见东华？”白霜偏头问他。
“东华紫府少阳君？”阿娘频繁地提起他，墨御有一点不高兴了，“他比阿爹还要好吗？”
“怎能如此相比？”白霜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东华有东华的好，他与墨渊不同的。”
“那阿娘是喜欢阿爹多一点，还是喜欢东华帝君多一点？”墨御一本正经地问。
喜欢？白霜愣了愣，半晌才扯出个不冷不热的笑来，方才隐隐的兴奋已消散无踪。
“阿娘？”墨御缩了缩头，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怎么阿娘的心情似乎急转直下？
“我哪有什么资格去喜欢别人？”白霜凄凄一笑，“我们此辈上神，天生为四海八荒，五洲万民而活，切切不能有任何软肋。”
白霜说完这话，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牵着墨御的手，脚步虚浮地继续向前走去，墨御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正想追上去，看着阿娘走远了，好一会才发觉自己被人按住了。
他回头去看，发现是个白发的青年，着一身紫袍，瞧得出来性子冷冷的，一双眼睛，黑得如同极地的深渊，毫无波澜，似乎可以看透一切，墨御被他盯得怔住了。
“你、你……”
“先别去打扰你阿娘。”东华目光深深地看着白霜走没了影，又看向身高不到他大腿的童子，白白净净的，一身青色衣着，尤为显眼的是一头漆黑墨发，东华动动掌心，眼神有些森冷起来。
“你、你做甚这般看我？”墨渊被他看得有些犯怵。
“你可知我是何人？”
墨御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管你是谁，都不能与我阿爹抢阿娘。”
东华的目光有些波澜，“你的阿爹？墨渊？”
“正是。”
东华眯了眼，华发耀眼，气息冷冷。
天道律法，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你近日可是突破了？”
“你、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东华不语，只是看着他头顶隐隐显出的白发，怔愣了一瞬，掌心微提，白雾一萦，便将他发间白丝隐为虚无。
“如若不愿你阿娘为你担心，日后可常来九重天，我替你将白发藏下去，你一人，压不住那些封印。”
“……”墨御张了张嘴，想说些不用你假好心之类的，却不知怎么的对着东华的一头白发愣是说不出来，他之后要是头发整个都白了，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会不会很像他？
呸呸，这个又不是他阿爹，他怎么可能像他？错觉错觉，一定是错觉。
“走吧，想来阿霜也没事了，她见不着你，恐怕得怨艾自己言语冲动了。”东华不动声色地牵了墨御的手。
咦？咦？他们已经熟到可以牵手的地步了吗？墨御有些郁闷，奈何这是人家的地盘，而且人家刚刚才说要帮他，虽然他没答应，但总归不好挣脱，落了他的面子。
竹林深处林立着不少的竹屋，青翠得几乎与漫天竹色融作一体，白霜挑了原先住过的碎羽小筑，不很宽敞，但胜在雅致。
碧海苍灵长年浸于帝威之下，四海八荒之内能踏入此处的，除却东华出言允诺之人，七七八八便也是屈指可数。
时月得了姑姑的命，先是收拾好了屋子，这才刚刚侍弄好姑姑的桃花树，远远便见得姑姑独自走来，周身气息隐有低沉之象，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姑姑，这是怎么了？”
白霜摇摇头，顿了顿才说道，“你忙好了去看看阿御，他被我落在后面了，东华此处设了许多迷障，别让他触了受伤。”
“是，”时月闻言便知姑姑不乐意说话了，于是也不再多问，“那姑姑且进去歇着，我这便去寻阿御。”
“好。”白霜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我累了，阿御来了后你们也自行去休息，不必扰我，我先睡了。”
“是，姑姑。”
东华领了墨御回来，正迎面遇上时月。
“帝君。”时月行了福礼。
“姨娘，阿娘呢？”
“姑姑睡去了，吩咐不许打扰，”时月回道，又问，“阿御，可是你惹了姑姑不爽？”
墨御面带苦涩地点点头，“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去跟阿娘道歉。”说着作势要跑。
时月拉他，“好了，姑姑不是个小心眼的，明日就没事了，你先别去扰了她。”
“哦。”墨御恹恹地停住动作。
时月看向东华，“姑姑已经歇下了，帝君不如晚点再来？”
“嗯。”东华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日之后，墨御便不怎么敢主动提起墨渊了，他现下与阿娘在一起，不可总令阿娘忧心生气，阿娘不乐意提起阿爹，那他也不提就是了。
“阿霜？”已是好几日后再来的东华，站在碎羽小筑的门外，曲着指节敲白霜设下的仙障。
里面没有声音回应。
“怎么办？阿娘不理我了。”墨御紧张地拉着东华紫色的袍角，阿娘都好几日不声不响了，连时月也没法子教阿娘出声。
感受到墨御的不安，东华牵了他的手，淡淡安抚道，“你可放心，阿霜想是在修炼。”
“真的吗？阿娘不是生我的气，从此以后都不理我了吗？”墨御抓紧东华的手掌，念念地仰头。
东华点了头。
墨御当即松了口气。
“你先回去，”东华目光落在墨御头顶，淡淡道，“别扰了你阿娘修炼。”
“……那你呢？”墨御看着东华。
东华又看向白霜的仙障。
时月眼疾手快地拉住墨御，“阿御，我带你去碧海那里瞧瞧，帝君许是有事要跟姑姑说呢。”
“好吧。”墨御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白霜的房门，方才跟着时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东华轻甩袖角，推门而入，透色的仙障对他毫无用处。
屋子里四散着纷乱的桃花清香，月色的珠帘丝帐柔柔婉婉，无风自动，白霜盘坐在榻上，素色的衣裙披落在地，青丘的始祖女帝容色倾城。
东华慢悠悠走过去，盘腿坐到她身侧，语气也十分应景，轻轻慢慢的，“你不想见到阿御？”
“……”白霜没有动，仍是闭着眼，但好歹出声反驳回去了，“我没有。”
“那我这便引他过来见你。”东华指尖轻动，捏了个传声诀，作势要用。
白霜立时竖指成刃，掐了东华的仙诀。
“你到底要做什么？”白霜气鼓鼓地揪住东华被风吹得飘到她眼前的白发，毫不留情地拉扯了两下，“让我安安静静地气一气还不行吗？”
被扯了小辫子却毫无反应的东华微微笑，“你气得太久，阿御想不开。”
“……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