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人间雪
*岑福视角，灵感来源于：“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但如果是去见你，我一定用跑的。”
万历三年末，大人被下旨无罪释放并即时官复原职的那一日，正是冬至，袁姑娘准备了一大锅圆子，天蒙蒙亮便到了南镇抚司来找我，年轻的锦衣卫们分食那锅甜腻腻的圆子时，袁姑娘飞快地拽着我，一道去了诏狱接大人回家。
说起来我与大人自小一同长大，在他身边见惯大风大浪，他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竟觉南镇抚司的生活，格外难过。
在京城，冬至下雪是常有的事，我跟着袁姑娘打从南镇抚司出发，一路过去，长街上热火朝天的，铺了一地喧嚣烟火，偏偏天还落着细白鹅毛，点缀得光秃秃枝丫银装素裹的，虽不比天青色烟雨妖娆妩媚，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袁姑娘一直没变，她与大人的家仇似乎在这漫长的三年等待里悄无声息地消弭了，医仙林菱远离朝堂时，有许多人劝她一同离开，她却固执地选择留在原地，六扇门仍是那个六扇门，袁捕快也还是那个袁捕快。
我知道，她与大人，其实是一样的。
“岑校尉，你在想什么呢？”
我被一声校尉叫得惊回了神，偏头只见袁姑娘满面笑容地看着我，她总是表现得这样开心，但我知道，她心里有说不尽的苦楚。
满打满算，大人入狱已近三年，诏狱有规定不许探视，为了得到大人的部分消息，她总会打着各种名号来南镇抚司找我，借此想方设法与年轻的锦衣卫们混出点勾肩搭背的感情，大家都敬畏当初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陆大人，因此在我的默认下，也乐意与她相处。
基于此我知道，她在想念大人时会拼命接案破案，偶尔清闲了便去北镇抚司门口处坐着发呆，她素来最爱钱财，却为大人能够在诏狱里过得好一些而毫不犹豫花去自己将近二十年的积蓄，日子过得愈发拮据。
这么久过去，我已非校尉，只她待我还一如从前。
“没什么，只是想着大人回家，我定要请他吃一顿酒，告诉他这些年来，锦衣卫的兄弟们过得都不错，我们都在等他回来。”
“晚来天欲雪，冬至里瑞雪兆丰年，”袁姑娘说着又笑了，雪落在她红粉色的斗篷上，衬得她乌鬓如云，笑靥如花，“不管怎么样，我接大人回家，岑校尉晚上一起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自然是我的荣幸。”
回顾过往二十几年，占去我人生最大部分的，除了绣春刀便是大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是我的上司，更是我生死相交的兄弟，从跟在他身边到他与袁姑娘执手同归，我算见证最多。
想想当初与袁姑娘同行办案数月，运筹帷幄的大人到了动心动情的关节竟也会手足无措地拿我当幌子，当着袁姑娘的面不肯说实话，做了什么表白心意的举动也全胡乱找了理由推到我身上，倒害我日日担惊受怕，生怕大人被袁姑娘刺激到了，想不通透再扭回头来拿我出气，让我恨不得时时与袁姑娘隔开三丈远，一句话不敢多说。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大抵大人也不肯我白看他的好戏，非要我来替他背一背黑锅，试探试探不开窍的袁姑娘才行。
“岑校尉，到了。”
北镇抚司最主要的职责是管理诏狱，因此大门口常有比南镇抚司多出数倍的锦衣卫看守着，而这些年轻锦衣卫，从我手底下出来的，大多与袁姑娘已十分相熟。
我停住脚步，袁姑娘在我前面两步距离处也站定，风雪持续，她的衣摆垂落雪地，摇晃着沾湿了一角，我看见她深吸一口气，略夸张的动作将肩上斗篷的白毛抖落下来，那些未融的雪，结成春花的形状，飘到她发梢上，缠绵悱恻须臾，才晃晃悠悠地坠地了。
“开了开了。”
北镇抚司的门开了，大人还是三年前的模样，蓝衣广袖，连眉眼都恰到好处，仿佛这三年牢狱生活从未存在。
袁姑娘原地怔了片刻，大人已在台阶处站定了，我正要提醒一下她，她却已经迎着风雪奔了过去，许是跑得太快，脚底下的雪块被踢落出来，溅到我的飞鱼服上。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底有些酸涩。
袁姑娘跑起来还是风风火火一如往昔，可这一次，她扑到大人身上，被他顺手搂住，已经是名正言顺。
这天地间的风雪，皆为他们的重逢欢呼。
北镇抚司门口的年轻锦衣卫见到我，打了招呼，过来与我说了几句话，言语间知道了大人的身份，便热热闹闹地拱手说着冬节欢乐，大人偶然回应两句，我笑着将他们打发了。
“大人。”
“岑福，好久不见。”
袁姑娘喜笑颜开地拉着大人的手臂，我见白雪纷纷扬扬飘落，从他们严丝合缝相挽着的手腕间融化而去，仿佛能看到他们苦尽甘来一望无边的将来。
“大人，刚刚一起过来的时候，岑校尉说要请你吃酒。”
“好啊，家里有酒吗？”
“有有有，我前些日子去大杨家串门，见上官姐姐才盖了一坛子新酒，新梅混着雪水酿的，我去问她借来，给你们喝。”
“酒还要借？”
“我倒不想借，不过我可买不起酒了，往后还要靠大人给我发银子，我才能活的。”
“本官才刚出苦海，袁捕快便跟我讨银子？”
“嘿嘿，我们是一家人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人你不会跟我计较的，哦？”
“这么自觉？”
“可不得自觉些，我都成老姑娘了，我娘亲日日张罗着要给我相亲，易家老三还没娶妻呢，亏我能忍着，大人若不赶快点，没准我什么时候嫁出去了，没你后悔的地儿。”
“好——袁捕快的话，我不敢不听。”
“那大人什么时候随我去见见我娘亲，好叫她看看你再安下心来，免得成日以为你半路跑了，在我耳朵根子处念叨我熬成婆婆也没有人要。”
“你说何时？”
“……何时自然是大人说了算，怎么什么都要我出力？我可不乐意去讨我娘亲不开心了。”
“隔日不如撞日，现下便去如何？”
“现在？马上吗？会不会太快了？”
“快吗？不快，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你娘亲了。”
“那怎么能一样？”
“尽是提亲，有何不同？”
我还是跟在大人身后，看着他与袁姑娘斗着嘴走远，一如从前。
虽然时隔多年，久违地再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但能看到如此情景，我心甚喜。
这世间有情人何其多，相爱者众，相守者疏，但愿大人和袁姑娘，历经磨难，得共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