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篇(一)
我揉着脑袋睁开眼睛时,有人正坐在我旁边,这一觉睡得委实长了些,整个人都懒散得很,我半卧着榻,浑身就不肯再动弹半分了。
“玄女姑娘?玄女姑娘?”
我蹙了蹙眉,自打怀孕以来,我实在变得越发懒惰,素日都是能睡着绝不醒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索性折颜向来宠我宠得过头,也不强求我,只让我该吃吃,该睡睡,他还是照样对我好。
说起来我玄女活了十七万年,对我最好的也不过一个折颜了。
我懒懒地撩开眼皮,看了坐在我榻边,浑身仙气萦绕的青年男子一眼,“叠风,怎么了?”
“玄女姑娘,你可感觉好些了?”
只要折颜的儿子还没生下来我就好不了。
我总觉得不爽利,凭什么生育后代这种事是女子必经,而男人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当个便宜爹,着实不大公平。
不过,等等,我刚刚看到的是……叠风?我在十里桃林养胎,连青丘都很少回,折颜完全将我当做了瓷娃娃一样严加看守,不让外人靠近我半分,怎么可能我此时会见到叠风?
“我没事,”我利索地起身,“叠风,你怎会在此处?”
“……?”他顿了顿,才神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答道,“此处是昆仑墟。”
我眨了眨眼,四处看了一遍,见到完全不同于折颜风格的摆设,才低下头,默默思索了一下,然后矫揉造作地挤出几滴泪水,抬头望他,“我、我这是怎么了?”
“玄女姑娘还是好好呆在昆仑墟养伤,勿再乱走,那离镜并非什么良人,你早些认清他才好。”
什么?他在说什么?我实在一头雾水,离镜?那不是翼界的翼君吗?与浅浅有几分旧情倒是真的,与我?与我有甚关系?
但我聪明地没开口说话,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神色一松,有礼地站起身来,“那玄女姑娘好生休息,叠风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见他走了出去,我颓废地一下栽回榻上,
我虽近年来有所懈怠,但好歹天资聪颖,四万岁飞升上仙,九万岁飞升上神,这样的成就在四海八荒也是一大传奇了,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可谓进退维谷。
折颜与我订了同心契约,心意相通,他向来在我面前没个正经模样,四海八荒那些鲜少人知的逸事他全给我当故事一般讲了,所以我知道当初母神补天曾留下一处空间罅隙,就封印在折颜的桃花林里,连了两个一般无二的平行界面……我不过是懒得多了,起来走了走,怎么就跑到别的界面来了?
我自己幻了个水镜,嗯,是我的脸不错,我这脸与白浅生来相似得很,只不过眉间多了一点朱砂痣,纷红美艳,青丘的狐狸都姿色绝丽,我自然也不例外,一嗔一怒皆是风情。
这里的玄女也是这般模样吗?
我自己把了把脉,脉象珠圆玉润,确是喜脉没错,折颜的儿子还好好地待在我肚子里,我掀起被子下床,打算出去看看,最好能去十里桃林,也好早日找到回去的法子,免得大家担心。
我平时没少来昆仑墟,浅浅与墨渊喜结连理之后,我更是将昆仑墟当做了第三个家,时不时来串门,对这里熟悉得很,可我多转了几日就发现昆仑墟很安静,连之前还在劝我放手的叠风也没了踪影。
“白浅,你怎么在这里?”
我转头去看,那是个着青衣的女子,眉眼说不上精美,但与我、与浅浅皆有几分相像,我想这就是这里的玄女了吧,不过我不甚喜欢她眼角的刻薄,一看便不是个好相与的。
我心里疑惑,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吧?我向来自由懒散,自认对除却所爱之外的其他事或人都兴致缺缺,不甚在意。
“玄女?”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她怯怯地后退一步,眼神闪躲,“浅浅,白四哥已经去了战场,你不去吗?”
战场?我想了想,这里的时间大抵与我们那里的对不大上,我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战场,应该是封印擎苍那一战。
去我是要去的,只是……我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地往外走。
她没跟上来,我也不在意,我想我大约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若水河畔的战事已近胶着,东皇钟赤色的火光弥漫了半边天,天族与翼族的士兵相互对峙。
我正想上前。
“哈哈,墨渊,我还要多谢你的好心,玄女真是我的好儿媳啊。”
又关我,不,关玄女什么事了?
擎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听。
“是啊,多亏弟妹为我们偷来了昆仑墟的阵法图,否则今日这一战也不会这样顺利。”
这离怨也委实讨厌得很。
“什么?!”
“玄女?她不是已经被你们赶出来了吗?”
“弟妹的这一场苦肉计演得甚好。”
“玄女!”
这七嘴八舌的争论让我好生心烦,不知我是孕妇,受不得惊吗?我自认为心性很好,可也容不得有人顶着我的名字,做这等勾当,那个玄女我自然放不过,但擎苍我更是讨厌。
之前擎苍就害得墨渊以元神生祭东皇钟,让浅浅为墨渊献了七万年的心头血,现下换了个界面,我也不只区区一上仙,再断断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了。
我给腹中的孩子施了个仙障。
墨渊大约正打算运气施展封印之术,我赶在他之前,给昆仑墟的众人结了仙障,封印东皇钟的法子我也知道,是浅浅当初教我的,别说墨渊是浅浅的夫君,他更是折颜的知己兄弟,我绝不会让他出事的。
昆仑墟的人见到我,都很生气。
“玄女,枉我大师兄还不计前嫌地救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昆仑墟的?”
“玄女,我待你不薄,你究竟为什么?”
“玄女,你太忘恩负义了!”
“……”我冤枉。
“哈哈,好儿媳,今日多亏了你,你放心,你永远都是父君的好儿媳!”
我呸,就凭你?我大感不屑。
趁着擎苍哈哈大笑的空档,我开始默念术法咒语,我压根不打算封印擎苍,我想让他直接一死了之,免得日后我回家了,留他在这里,后患无穷。
“父君小心!”
这个玄女,委实让我也厌恶透了,连青丘也背叛,太不将青丘的面子放在眼里。
我飞身上前,将折颜送我的碧华镜取出来,碧华镜是折颜的伴生法器,也是他给我的聘礼。
我放大了镜子,碧绿的镜面反射出红莲业火灼热的光芒,碧华镜的防御力惊人,攻击力同样不逞多让,我摸透了这镜子的用法,用起来得心应手。
“你是何人?”
我冷声一笑,“要你命的人。”
“就凭你?”
我让你知道花儿为何这样红,我不再多言,只施展了昆仑墟的咒法,将之演化作一串串成捆缚状的梵文,向着擎苍缠绕而去。
擎苍到底做了周全的准备,若非我帮着浅浅一起封印过他,还真的可能压不住。
离怨伺机而上,被我一袖子挥开了。
大约是被我的实力镇住了,擎苍目光如炬,却不再如之前一般势在必得,我心里冷冷地,狼子野心也抵不过对死亡的恐惧。
我借着碧华镜,粉碎了戾气深厚的东皇钟,又引自己的心头血为媒介,攻击擎苍的元神,直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饶是我经历过一次,再对付擎苍和东皇钟,也还有几分力不从心,我的实力本就因为有孕而受到肘制,若非之前擎苍已与墨渊有过一战,我只怕没那么容易消灭他,咽下嘴里涌上来的一口血腥,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跌坐在地的女子。
“玄女。”
“浅浅,浅浅,”她慌乱地后退,“浅浅,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大嫂的妹妹。”
我蹙眉,连杀她的兴趣都没有了,丢脸,太丢脸了,堂堂玄女,怎么能干出这种丢脸的事?
我看了离怨一眼,又看向远处若水河上,与天族缠斗在一起的离镜和胭脂,转身走向了昆仑墟的人所在地。
挥开仙障,我顶着昆仑墟众人异样的神色走到墨渊身边蹲下来,径自拉住他的手腕把脉。
“伤得不重,好好休养自会没事。”我转头看了看司音,她怀里还抱着面色惨白的白衣男子,这是令羽,我知道,“天族有一圣物名结魄灯,或许可以救令羽。”
我并非随口一说,天族的结魄灯真的能救令羽,他断气不久,现在结魄还来得及。
“你、你不是玄女?”
我捏捏司音白白净净的小脸,看她一脸的懵,不由笑道,“我是玄女啊。”
“折颜的碧华镜怎么会……”
“啊,四哥也在这里啊。”
白真:“……”
一场战事因我的搅和倒取了不错的胜利,墨渊安然无恙,叠风用昆仑墟的功绩换回了天族的结魄灯,令羽也会没事。
听说玄女被抓到了九重天,因着青丘的关系,我还多问了叠风几句,可不知为何,他当我与那玄女有甚渊源,又将我认做白浅,竟请了折颜过来看我。
“折颜上神,请。”
彼时我正懒懒地靠在床头喝酒,我跟了折颜多年,他的一身医术我不说完全学会,却也是七七八八了,不过取了一点心头血,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受了伤还在喝酒?”
我循声望去,就见着桃色长衫的男子站在玄关逆光处,温文尔雅的笑容,恰到好处的风度,我恍了恍神。
“无妨。”我放下酒壶,施施然给他行了个青丘的礼,“见过折颜上神。”
“折颜孤陋寡闻了,不知四海八荒何时又多了一个上神?”他客气地同我见礼。
折颜总比其他人要精明一些,不论是在哪个界面,我摇摇头,“倒是我的错,小神白夙,久仰折颜上神。”
他脸色微微一变,但只片刻,就又神色自若地上前来把我的脉。
我也任由他动作。
他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后退了几步,“失礼,上神已有身孕,日后还是不要喝酒为好。”
我撇撇嘴,折颜也这么说过,“好吧,你说不喝,那我就不喝了。”
“……”
“对了,我在这昆仑墟待得也属实够久了,传闻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月月芳菲,经年不谢,我可否去看一看?”
“……上神助青丘良多,折颜无不肯之理,随时欢迎。”
我又行了一礼,“多谢上神。”
我于是随了折颜离开昆仑墟,叠风等人只道我是回青丘,也没说什么,他们没有澄清我不是白浅的事,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折颜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或许是令羽好些了,司音也寻了由头,要跟我们一起回桃林。
这里的十里桃林与我那里也没什么不同,我来了几日,略略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实在没找到什么空间罅隙,自然回去的方法也没找到。
我窝在桃花树上,树下白真兄妹两个正在逗着自家刚化形的小侄女白凤九,折颜坐在一旁喝酒,我看着小狐狸额上的凤尾花,又有些走神。
“四哥,你看,小九对我笑了。”
“是啊,二哥家的小丫头长得可真是好看极了。”
“你们别这么逗她,她哭了谁负责?”
这里的小凤九并没有我这么一个姑姑,自然也就没有我给取的小字望卿。
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折颜究竟知不知道我来了这里,但我想,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也得随遇而安。
又是浑浑噩噩的几日。
“你……”
我偏了偏头,青色的长袖垂下来,在枝干之间晃荡,树下站着白衣款款的少女,眉目如画,“怎么?”
“我要回昆仑墟了,你要和我一起吗?”
回昆仑墟吗?我不知道为何本从桃林走失,醒来却会在昆仑墟,还被叠风当成他们所认识的玄女,但既然在桃林没有找到空间罅隙,说不定能在别的地方找到?
“不必了,他们将我当做青丘的你,你此次回去,就同他们说清了吧,我想我是时候得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白浅仰头看着我。
我恍然想起,如果是我的浅浅,她此时经历东皇钟之战,失去她的令羽师兄和师父,只怕早已不复欢喜,再不会如从前一般与人嬉笑怒骂,活得鲜衣怒马了。
“我去找回家的路。”
“……哦,好吧。”
我必须走一趟一十三重天,去见见这里的东华帝君。
大抵是因我的脸像极了青丘的小帝姬白浅,又或许是我在若水河畔的英勇给天族的将士留了深刻印象,九重天的守将没多拦我就让我进了天宫。
我对九重天也算十分熟悉,折颜与东华帝君相交甚笃,东华又心悦于望卿,他与青丘缘来已久,我偶尔会跑一十三重天,一十三重天在九重天之上。
走过锁妖塔时,我停了一下,蓝绿色的袖子微微扬起,耸立着的楼塔带着长年积压下来的煞气,令我有些不舒服,伸手放在腹上,掌心是轻微的胎动,我站在这里,隐约可以听到里面嘶鸣的怒吼,以及玄女怨念的谩骂。
冷漠地转身离开。
一十三重天之上只有太晨宫是开放的,哪怕乱走,我也可以随意地找到那里。
“可是白夙上神?”
“正是。”我温和点头,面前躬身的青衣小仙是司命,我认识。
司命抬头看了我一眼,“帝君已经久候,上神请。”
我叹了口气,道好。
并非不能理解,毕竟天地共主不是留在这里当摆设的,况且折颜一定也有所怀疑,他们肯定商量过了,我只觉得,这种不被人相信的感觉果真十分不好受。
这里的东华帝君比之我认识的那个漠然许多,还没有青丘红狐狸的陪伴,长久的孤寂磨炼了这个一十三重天战神的锐气,使他嚣张得不动声色,冷静得近乎冷漠,望卿当初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不可谓不受苦。
被世人称为只能挂在墙上供奉的神仙此时懒惰地斜倚在软榻上,华发如同极北的冻雪温柔倾泻,铺展在紫色的外袍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