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疏疏月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玄女篇(二)


“小神见过帝君。”我微微弯了弯腰。 

  、

他睁开眼,冷淡的眼神,烟灰色的瞳孔,衬得他愈发远离俗世。 

  

“白夙?” 

  

“是。” 

  

“本君记得,青丘有个小帝姬从前也是取了名唤作白夙。”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回应得自然也毫不在意,对此一出我已有准备,关于我身世的问题,那位东华帝君有事未言,我心里一向是一清二楚的,只不过……我想,这位大概没有那位知道得多。

        

“青丘向来只有白浅帝姬,此四海八荒皆知。” 

  

“也是。”他仍旧不动,也不看我,“你来本君这里作甚?” 

  

我敛袖垂头,恭敬地作了一礼,“小神听说当初母神补天时曾留下一处空间罅隙?” 

  

他突然看向我,目光如炬,片刻却又淡淡地收敛了一身气息,仿若无事,“哦?有又如何?” 

  

“小神想问帝君,罅隙何处?” 

  

“本君为何要告诉你?” 

  

真是恶劣。 

  

我心里怨念,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帝君要如何才肯告诉小神?” 

  

“本君不乐意告诉你。” 

  

我蹙了蹙眉,“本来小神觉得,用青丘那位帝女的消息来与帝君交换大抵算是公平,无奈帝君不肯,现下看来是夙自作多情了。” 

  

“你是说你自己?” 

  

“自然不是,”我撇撇嘴,隐下了桀骜不驯的模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神并不属于此方界,自然就不是此方界的青丘帝女。” 

  

“……”他神色莫名地看我,“这便是你要找寻空间罅隙的原因?” 

  

“正是。” 

  

“可本君如何信你?” 

  

这需要什么信不信的?我甚不解,但想了想,又觉得可以理解,于是道,“帝君可愿与小神去一趟北荒极寒之地?” 

  

东华起身,“有何不可?” 

  

我已许久不曾来此,这漫天的白雪早就化作记忆里铺天盖地的寒意,渐渐消融。 

  

青丘北荒的雪季是经年不息的,茫茫白雪皑皑,造就万里荒芜,毫无人烟。 

  

我被大嫂的阿爹捡回去之前,便生活于此,那时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狐狸崽,倒与本就长在极寒之地的无名黑狐狸有点小小的交情,不过后来,我将那黑狐狸给杀了。 

  

提着裙摆走过雪坡,深深浅浅的脚印自远处延伸而来,我伸手抚摸湿冷的石壁,心里颇有些伤情。 

  

不知为何,在原来的那方界面时,我后来也曾回过北荒,但再找不到生活过的痕迹,此处却反而很能引起我的忧思。 

  

“你带本君来此何意?”东华眼神幽深,冷冷地看着我。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依着我对东华的了解,他方才的态度就已表明不会透露,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行下下策,“帝君不是想知道青丘帝女的消息吗?” 

  

“青丘帝女之事你为何不去找白止?本君又有何理由轻信你所言?” 

  

当然是因为除了折颜之外就只有你知道空间罅隙在哪,我不来问你,难道去问折颜吗?我可招架不住他,跟他着实太熟了,他问起来我怎么答?怎么答也会露馅的。 

  

真的没那个兴趣坏人家命数,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帝君且看看再说。” 

  

陡然一转的画面,白雪之下掩埋的当年事实,想来已恍如隔世。 

  

素白的小小狐狸懒懒地歪在雪中,如若不是摆动的那条与身上皮毛不搭的青色尾太过显眼,几乎要看不见她。 

  

“夙夙,夙夙……” 

  

远远传来的呼叫声吸引了白狐的注意力,被唤作夙夙的狐狸扭头一看,一只黑狐狸奔跑而来,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中分外的引人注目。 

  

“阿玄,怎么了?”夙夙恹恹地继续趴着,俨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我看到有人来了,正往山上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阿玄兴奋地冲白狐狸喊着。 

  

“是吗?”夙夙意兴阑珊地翻了翻身,青色的尾缠绕到自己颈上,仿佛一条亮色的围脖,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毫无兴奋之色。 

  

“是啊,”阿玄用小巧的脑袋拱了拱夙夙的身子,“到时我们一起走。” 

  

“嗯。” 

  

夙夙其实并不太抱有希望。 

  

果然。 

  

那个狼狈的男狐仙对她们这样说,“我最多只能带走你们之中的一个,多的,恕我无能为力。” 

  

阿玄十分惊慌,哪怕夙夙坦言要将这个机会让给她,她也仍不放心。 

  

夙夙性本散漫,不好争抢,但阿玄还是很担心,被来自青丘东荒的上仙带回家的诱惑太好太美,她自小生长在极寒之地,是品种不纯的杂毛黑狐狸,偏又父母早亡,她没法子继续待在这里了,她受够了这漫天飞雪与极度的寒冷,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夙夙是白狐狸,虽然同样品种不纯,但她听说过,青丘多是白狐狸,说不定那人就属意带回夙夙,她不得不防范于未然,趁着那人上山去采药,她一定要解决夙夙才行。 

  

至于她们先前的那些小小交情,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天色已晚,星子沉甸甸地压下来,映得皑皑白雪分外寒凉。 

  

夙夙很不情愿离开石洞,外面太冷了。 

  

娇小的狐狸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悠悠地往与阿玄约定的地方走去,青色的尾微微翘起,在夜色里发出诡异的光。 

  

“阿玄?” 

  

什么也没有,夙夙摆摆头,这里是她与阿玄素日里都不敢来的雪渊,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十分吓人,雪山里有很多这种深渊,埋葬在深雪之下,稍有不在意一脚跌入就可能丧命,阿玄怎么要她来这种地方? 

  

“夙夙。” 

  

白狐狸被陡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正是这一退,加之融于夜色中的黑狐狸的猛然一扑,苍茫之中便只余下尖利的一声哀鸣。 

  

异变突起。 

  

席地卷来的旋风隐匿在渊底,刺骨的冰凉和着锐利的雪锋,毫不留情。 

  

夙夙坠入深渊,失去意识。 

  

雪白的狐身包裹在尾上发出的青光中,孤独摇曳的尾巴猛然分化而出,八条雪色的尾在黑暗中分外显眼,片刻之间,从躯体之上化作青丝飘扬,青衣昳丽却身体蜷曲的美艳女子,眉间朱砂如泪,红颜绝色。 

  

曼妙不过转瞬,雪白狐身染血,默默坠落。 

  

站在原处,碧华镜引出的时光回溯之境破碎,心口一痛,控制不住的血腥涌上来,滑落嘴角,我感到一阵眩晕。 

  

眼前一黑时,一只手环住我的腰身。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看着辉煌的屋内横梁,我甚想笑,原来自己并非走丢,而是回来了,可这里就是我的家吗? 

  

“上神,你醒了?” 

  

“嗯。”我偏头看了看司命,单手抚上肚子,心下稍安,“我的孩子?” 

  

“……孩子没事,上神安心。”司命愣了一瞬,才恭敬地半躬身回了我。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可否容小仙冒昧地问一句,不知这孩子的父亲……”这就纯属八卦了,司命大概是觉得那位帝君的反应不大对,故而有此一问。 

  

我摇了摇头,避开他的疑惑,只反问道,“帝君现在何处?” 

  

“帝君去了三生石。” 

  

我自己起身下榻,推开司命要来扶我的手,缓缓向外走。 

  

三生石位于一十三重天,底下连着九重天上的诛仙台,戾气横生,本来我是去不得的,但我必须去看看三生石,去见见东华帝君。 

  

明明意料之中,偏偏难以接受,我看见那不过几丈来高的石头上刻着的属于我的宿命,不由有些惊慌失措。 

  

若真是这样,那我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又都算什么? 

  

东华仍着他那一身紫色袍子,华发如雪,面容冷漠,只是此刻我看着他,竟觉他望向我时,眼中多了些什么,是愧疚吗?或是沉痛? 

  

我看不大明白,这么多年就没看明白过,索性早已习惯,也不愿意再去深究了。 

  

“帝君。”我其实挺佩服自己的,都这样了,还能气定神闲地给他行礼。 

  

“你来了。”他幽幽望了我一眼,很快转开视线又去看三生石,周身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寂,“我本以为你早已……却不想你这般狠绝,竟是宁愿堕入轮回道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白夙不解。”我确实听不懂东华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与那位竟有了几分迷之相似。 

  

他摇摇头,眉梢冷冽,“你走吧,你要的答案想必已得到,不需本君相助了。” 

  

我心想也是,于是就不再纠结他的态度,“小神告辞。” 

  

我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回到了锁妖塔前。 

  

“帝姬勿怪,此处关押了天族犯人,不可随意出入。”守将将刀剑交叉架在我面前。 

  

我默默看着他们,冷冷地说,“玄女乃我青丘叛贼,我等自当处置她。” 

  

“这……帝姬,”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朝我摇头,“这不合天族的规矩。” 

  

“怎么?我青丘如今连处置区区罪狐的权利都没有了?”我唇边冷笑,虽心知不该迁怒,若却抵不过心中烦闷,语气着实算不上好,“这四海八荒还不是你们天族独大。” 

  

“……” 

  

“不敢不敢,帝姬想带玄女走,我们自然无权阻止。”白衣广袖,玉面郎君,九重天天君之子三殿下连宋摇着手里长年不离的折扇,端的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我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连宋殿下。” 

  

“帝姬请自便。” 

  

我自然不跟他客气,也不觉得此举是给青丘招惹麻烦,九重天的神仙素来都不是好的,若非顾念着两族盟约,我一早动手抢狐狸了。 

  

押着狼狈不堪的玄女径自回了东荒。 

  

“浅浅,我就知道你会顾念旧情的。”玄女不顾我提着她的衣领,披头散发的,偏头看着我。 

  

我甚厌恶,着实受不了这样德行的狐狸占着我的名字,我懒得理她。 

  

“浅浅,你要将我留在东荒吗?” 

  

“……” 

  

“可是白四哥他们会同意吗?” 

  

“……” 

  

“要不你还是放了我吧,我回家去找阿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好走到狐狸洞前的灵泉边,遂将她扔下,毫不手软。 

  

我真是要被气死了。 

  

“啊,浅浅……” 

  

“这是怎么了?”迷谷闻声而出,见到我倒是惊讶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你就是折颜上神口中的白夙上神吧?” 

  

“是。”我点点头。 

  

“你不是浅浅?”玄女惊诧地看着我。 

  

我蹙眉,问迷谷,“狐帝狐后可在?” 

  

他愣愣地答我,“在的,因为翼族之战刚刚结束,所以还留在狐狸洞里。” 

  

“很好。”我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白夙上神这是?” 

  

“你竟然不是浅浅?那你为什么跟浅浅长得这么像?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想对我做什么?”玄女满目惊惧,跪坐在地上后挪了几步。 

  

我半蹲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笑,“本君看你的脸不顺眼,听你的名字不顺耳,所以专程从九重天将你带回来,决意要好好地让你涨涨记性,哦,说错了,你可能没机会了。” 

  

“你要做什么?” 

  

“敢做出背叛青丘的事来,大不了不就是一死吗?想来你是有这个觉悟的,是吧?阿玄?” 

  

“!!!不……不可能!” 

  

“不过我委实看你不顺眼,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的。” 

  

“……我是翼族二皇子明媒正娶的妃子,你不能杀我,不然翼族不会放过你的。” 

  

“本君倒要看看,你那如意郎君会不会来英雄救美?”我冷冷地看着她。 

  

大抵是自己有所觉悟,知道离镜绝不可能来救她,也可能是被我的狠厉吓到了,玄女没了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夙夙,夙夙,你看在我们少时一场情分的面上,放我走吧。” 

  

“夙夙也是你叫得的?”我甩开她抓着我裙角的手,想到两方界间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经历,心中痛极,“本君这些年来受的,全拜你所赐,你也好意思叫我念情分?” 

  

“夙夙,夙夙,你原谅我好不好?都过去了这么久,你也成了上神,活得比我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怒极反笑,呵道,“本君难不成就活该死在那北荒极寒之地?若非得了机缘,本君今日早已尸骨无存,你竟还有脸让本君原谅你?” 

  

“夙夙,都是阿爹,是他让我这么做的,他是上仙,我不能不听他的,我并非故意要害你的,夙夙……”她又开始来拽我的裙角。 

  

若非当了那么多年的东荒女君,我早就不顾形象地朝天翻白眼了,见过不要脸的,委实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竟直叫我无话可说。 

  

“本君不与你废话,”我起身甩袖,又对着迷谷说,“迷谷,将她锁到烈火窖里去,既是差点害了墨渊上神,那就留着她的命给小六处理,别让她死了。” 

  

“……”迷谷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也不反应,怔愣当场。 

  

我正想说些什么。 

  

“……烈火窖是东荒帝主才有权行使的惩戒,你有什么资格?你也不过是同我一样的杂毛野狐狸罢了,你以为你是浅浅,生来即东荒女君吗?”许是出于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玄女转而满怀嘲讽地瞪视我,一脸大不了跟我同归于尽的神色呼之欲出。 

  

我反觉得心口的气有所消散,我还怀着折颜的孩子,与这种人生气委实是不值得,不过我倒很乐意看看她知道真相后的脸色。 

  

狐帝狐后许是等迷谷等得久了,相携而出,站在狐狸洞口看着我引导的这场闹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本君也不妨叫你死个明白,”我懒懒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安抚已经成形的胎儿,摆出一副存心要气死她的模样,“想来你也不会知道,青丘九尾一族向来有血脉返祖的后代出现,比如刚出生的北荒小殿下白凤九,她是完整变异的雪耳火狐,又比如五万三千年前出生的,我,是变异不完全的九尾凤狐。” 

  

“!”玄女,“怎么会……” 

  

“!!!”狐帝狐后。 

  

“说来我也是很无奈,摊上一个颇不着调的四哥,好不容易出一趟狐狸洞,结果被他给丢在了极寒之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很倒霉地遇到血脉反噬,无力抵挡雪崩,被埋在雪地之下。” 

  

我略带嘲讽地看着她颓落的神色,又突然想起过往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还有北荒里长年漫无边际的雪,她其实也没说错,年少时我与她是有过一场情分,但那几分情谊,在她眼里哪里比得过青丘狐仙、温饱生活?她杀了我,我亦杀了她,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呢? 

  

可是,阿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怒火渐熄,转而深深地叹了口气,既为她,也为自己。 

  

“因与小六是双生子,我的身子骨本就薄弱,难以抵挡暴沸的血脉之下,只好封了自己的奇经八脉自救,谁知意外砸到脑袋,反噬加重,反而被封印了容貌,记忆,流落荒地……至于你所见到的杂毛野狐狸,我的九尾里本来就有一尾是青色的,就算我现下完成了血脉传承,也是这样的。” 

  

“……” 

  

我整好情绪,挑眉看着玄女,淡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本君已不在意,只最后一句,阿玄,你好自为之。” 

  

“迷谷,快,将这个女人带到烈火窖去。”狐后示意了一下边边上看了一场好戏,正堪称呆若木鸡的迷谷。 

  

“啊?哦,是。”迷谷拖走了玄女。 

  

我无视玄女阴郁的眼神,转身面对狐帝狐后。 

  

他们都与我在那个界面的阿爹阿娘一样,看起来很恩爱,我想他们大概受了不少苦,我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给他们添了许多烦心事,在之前的那个界面内,我算起来已是十七万岁多,感性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太会发生在我身上了,可我当初与阿爹阿娘相认前还叫他们伤情了好一阵,现下,当然不会再任性了,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我见阿娘有些泪眼婆娑,心下不忍,于是恭恭敬敬行了青丘的君礼,“小五叫阿爹阿娘担心了,是孩儿不孝。” 

  

“你真是小五吗?” 

  

我上前拉住阿爹的手,笑道,“不是都说父母与儿女之间有所感应吗?阿爹觉得我是也不是?” 

  

“……”阿爹紧紧握住我的手腕,长年征战,受人敬仰的青丘狐帝也沙哑了声音,“是,是,是小五,是小五。” 

  

阿娘上来抱住我,我顺从地站在原地不动,轻轻地拍阿娘的背,安慰她,“阿娘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点苦没吃。” 

  

“好好,阿娘不哭,阿娘这是心里高兴,几万年也没今天这么高兴。” 

  

“孩子刚回来,别惹她难受。”阿爹扶着阿娘的肩。 

  

我看着高兴。 

  

我陪着阿娘坐在狐狸洞里闲唠嗑的时候,白真着急忙慌地冲进来,白浅也风尘仆仆地跟在后面,还有一直跟白真厮混在桃林一脸淡定的折颜。 

  

“……居然真的是你?”折颜盯着我半晌才憋出这句话。 

  

我懒得理他,一边吃我的枇杷,一边对着呆若木鸡的白真招手,“四哥,好久不见了。” 

  

“……”不着调的四哥。 

  

“还有小六,初次见面,我是你五姐。” 

  

“……”新鲜出炉的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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